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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无所依

1999-08-26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

我们曾经饮露餐花,

而你们,

却撒下一片砾石。”

这是澳大利亚现代土著诗人杰克·戴维斯的诗作。“诗可以怨。”戴维斯的诗蕴藉深厚,但它的字缝里分明渗出殷殷的血。

“……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被猎杀、射杀、毒杀,我们的女儿、妻子、姐妹被掠走……他们夺走了我们赖以觅食的土地。因为饥饿,我们拿了他们一点儿面粉,或杀了他们一头小牛充饥,他们就用枪射死我们,用毒药毒死我们。如今,他们为土地付给我们的,只是每年一张羊皮。”

这是一个土著老人的话,作为历史,记录在一个白人的回忆录里。没有冲天怒气,只是幽幽地诉说心中的冤和苦,像一只受伤的袋鼠,一边舔着满身的血迹,一边呜呜地哀鸣。

这就是澳大利亚土著,一个善良、温顺而又不幸的民族。

无以名之

他们的身世至今还是一个谜。他们来自何方?又是何时来到这块世界上最干旱的大陆的?答案都已消失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原先,学者们认为,土著是大约4万年前来到这里的。最近,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宣布,他们用最先进的手段测试了一具土著人骨化石,得出结论,土著是大约7万年至10万年前到达澳洲的。

他们的皮肤呈深棕色,多体毛,头发黑色,卷曲呈波浪形,深目,高眉骨,眼睛黑,鼻如蒜头,口阔,唇厚而不外翻。有人认为,他们属于高加索人种,即欧洲人种,在孤立的环境中,经数万年风霜变异,成为现在的形态。也有人认为,他们不同于欧洲人,也不同于蒙古人,与非洲人也有明显区别,应该属于一个独立的人种,即澳洲人种。

他们的不幸在于他们的落后。1770年,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到达澳洲东海岸的时候,那些土著人还不知衣服为何物。他们处于石器时代,没有农业,没有牧业,只是用木棍石块打猎、采集。几根树枝一架,几张树皮一铺,就是房子。食物并不匮乏,天上的鸟、水中的鱼、树上的花果,都是他们的美味。有好事者曾深入昆士兰州土著群落,发现他们食用241种植物的根、茎、叶、花、果、籽,能利用24种毒草投入水中毒鱼。

他们有500多个部落,每个部落又分成许许多多股,每股二三十人,各自在自己的地盘活动觅食,他们称之为“家园”。富庶的地方,家园小些,恶劣的地方,家园大些。不管大小,他们都严格地守着各自的家园,很少来往,也各不相扰。因此,也就有500多种语言存在。没有国家,没有领袖,没有法律,没有军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组织”的东西。各个小股里,老人拥有相当的权威,因为他们具有丰富的经验。往往是几个老人一凑,就决定了这一天的行动。

这一小股一小股原始人群分散地活动在广袤的澳洲大陆上,也就不可能有统一的名称。英国人来了,原以为他们是印度人,可他们又不同于印度人,无以名之,于是笼而统之地称之为“土著”。

“我的家园”

靠采集和狩猎为生的人群对自己生活的土地和环境的感情是外人难以理解的。土地和环境向他们提供了赖以生存的食物,他们对土地和环境也由珍视到敬畏。在他们心目中,土地、山川、树木以及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统统都是有灵有性有生命有知觉的。

土著居无定所,不停地转悠觅食。他们走路懒洋洋的,一天从不多走,有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一开始,白人以为他们懒。后来,白人发现,自己急躁,在荒漠里旅行,出很多汗,渴不可耐,而土著不紧不慢,像骆驼一样却能走很远。土著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水,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用木棍敲一敲树干,便知道里边有没有水。木棉树开花了,知道鱼汛到了。他们不会造弓箭,却发明了飞去来器。蹲在树丛里,“咕咕”地学鸟叫,鸟飞来了,飞去来器飞将出去,鸟儿应声落地。土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追起袋鼠来,像风一般快。有时候,为了不惊动猎物,他们可以长时间一动不动,保持一个姿势。白人终于明白,土著是在数万年经验中学会了适应,学会了如何最佳分配体能。

二次大战期间,澳大利亚士兵曾和几个土著在中部荒漠服役。汽车开过,扬起高高的尘土。士兵说,这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土著立即反驳:什么尘土飞扬的地方?这是我的家园。他们喜欢和土地亲近,在尘埃中吃,在尘埃中睡,在尘埃中舞蹈,在尘埃中歌唱,尤嫌不足以表示自己对土地的亲爱之情,还要把土涂在脸上、身上。

土著相信,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他的家园里。因此,土著离不开自己的家园,万一离开了,他们会惶惶不可终日。200多年前,白人占据了他们的家园,土著因此失魂落魄。有土著谱了一首歌,叫《可怜的伙计,我的家园》。土著不如意时,就哼起这首歌,非常伤感。

秉性善良

土著不懂得战争。每个人的灵魂都在自己的家园里,他们不会也不敢离开自己的地盘去侵占其它群体的地盘,部落或小股人群之间就难有冲突。而在自己的群落里,他们有类似宗教的意识和感情规范各自的行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事情,会终日不安,生怕受到神灵的惩罚。当然,摩擦冲突有时候难免,一般地,也就忍了。忍无可忍之时,他们也不会操起家伙去斗殴。

土著这种性情,倒有点儿像澳洲大陆上的动物。澳洲没有大型凶猛食肉动物,狮子、豺、狼、虎、豹,都没有,作为澳洲象征的袋鼠和考拉都是非常温良恭顺的。袋鼠没有利爪和利牙,食草为生。它的眼睛总是那么温和,让人觉着它更像鹿。考拉又名树熊,是猛兽熊的亲属,本是食肉的,但如今它们整天待在桉树上,懒洋洋的,一天要睡十七八个小时。它不会影响谁,更不会伤害谁,似乎也不防备谁。

澳洲土著也从未担心谁会来伤害他们。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

思绪飞到巴勒斯坦、阿拉伯半岛、西亚、北非,那也是一片干旱不毛之地。可是,那里却诞生了犹太教、伊斯兰教、基督教,诞生了世界上第一部法典,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农业和牧业,成为辉煌的古代文明发祥地之一。

这是因为,那里是三大洲交通要冲,在有文字记载以前的多少万年里以及在有文字记载的许多个千年里,不知有多少民族在这里发生交往、冲突和战争,一些民族胜利了,一些民族消失了。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像考拉那样高枕无忧,他们时时刻刻要准备对付不知来自何处的挑战和威胁。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进步了。

澳洲土著则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担心外族入侵,不知道刀兵为何物。时间在这里凝固了。一百年过去了,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他们的进步仅仅表现在耳朵、眼睛和鼻子更灵敏,狩猎和采集更成功上,生产没有进步,社会没有进步,一旦强敌闯入,就毫无抵抗能力。

大难临头

1770年4月29日,一艘英国轮船在澳洲东海岸一声长鸣,库克船长登岸了。土著大为惊慌。至今,那里名叫“卧龙岗”。不是诸葛亮的卧龙岗,这是土著语言,意思是“瞧,怪物来了”。

其时,正是英国资本主义进一步深化的时候,犯罪率极高,而原先作为罪犯流放地的北美已经独立,产生了一个后来成为超级大国的国家。于是,一批批的英国罪犯被送到澳洲。英国人发现澳洲适合养羊,英国纺织业又非常需要原料。澳洲土著的家园纷纷被圈作牧场。数万年的平静打破了,亿万代的平衡失去了。

土著没有私有观念,他们的道德准则是共享。相反,英国人的私有观念极其强烈。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泾渭分明,决不含糊。1825年,正当殖民者和土著的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候,英国政府下令:有必要以暴力对暴力。实际上,这是屠杀令。大屠杀开始了,手无寸铁的土著被当作了“害虫”。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某些牧场主还以射杀所有他们所见到的土著而骄傲”。

土著人口急剧减少。1788年,澳洲大陆大约有30万土著,1960年只有4万左右了。连一些有良心的白人都认为,澳洲土著的消亡是无可避免的了,人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把一个濒死之人的枕头弄得舒服一些。

失去了家园的土著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和自然环境,还失去了自己和灵魂联系的纽带,因而在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受着煎熬。

土著一向有绘画的天赋。本世纪澳洲中部出现了一个天才,他叫阿尔帕特·纳马基拉。1954年,英国女皇视察澳洲,阿尔帕特被人带到悉尼,参加欢迎女皇的活动。在那里,他展出了自己的作品。几周时间里,展出的68幅作品卖出了64幅。他有了钱,想在家乡买一所房子,不允。因为他是土著,没有公民权。保留区里的窝棚不挡风雨,每当雨季来临,雨水常常湮湿他心爱的画。因为偶尔喝了一口酒,他被送上法庭。因为他无公民权,也就无权喝酒。他郁郁不乐,对人说:“他们为什么不射杀我,省去这么多磨难?若不让我们像人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不久,他便离开了人世。有一位评论家认为老阿尔帕特是死于心碎。

命运转机

本世纪中叶,土著的命运出现转机。1958年2月14日,一个名为“联邦土著进步委员会”的组织在澳大利亚南澳州首府阿德莱德宣告成立。澳洲大陆5个州都有代表出席,有意思的是,12名代表中,只有3人是土著,其他都是白人。越来越多的白人同情土著,不能不说是社会的进步。委员会通过了七点原则声明:(1)废除歧视土著的一切法律;(2)修改宪法,授权联邦政府立法,保护土著;(3)改善土著居住条件;(4)同工同酬;(5)改善土著教育状况;(6)将现存保留区作为土著共有或私有财产;(7)提高必需品配给标准。次年,委员会第二届年会在墨尔本召开,吸收了同样不具有公民权的托雷斯·斯查伊岛的土著,更名为“争取土著和托雷斯·斯查伊岛民进步委员会”,这个全国性机构为土著的权益展开了不懈的斗争。1967年,土著的斗争赢得了里程碑式的胜利。这一年的公民投票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了若干条款,其中包括由联邦政府负责为土著立法,给土著以公民权,列入人口普查之中。

作为一个法治国家,澳大利亚联邦政府的法律是严肃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不得不有所收敛。作为一个福利国家,政府为土著提供了与白人一样的福利待遇。

和解亦难

利益和文化的冲突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弭的。

1970年4月29日,白人在悉尼港举行盛大庆祝活动,纪念库克船长“发现”澳洲200周年。而全澳各地的土著则聚集在库克登陆处,举行悼念活动。标语牌上写着一个个消失了的部落名字。他们说:“他们庆祝他们的,我们要悼念许许多多死去的人。”

1997年,墨尔本召开全国和解大会。总理霍华德在会上为1910年至1970年间一些白人个人和团体强行弄走土著孩子进行同化教育辩解,在场的土著全都背过身去,齐刷刷地把屁股对着这位总理。

近来更有极端种族主义者与美国的三K党相勾搭,他们写信给土著社团领袖,说要他们的命,还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下贱的民族,“当年英国人开发澳洲时所犯的最大错误是没有把你们杀光”。

土著自己也还处于彷徨之中。失去了土地的土著流散到全国各地,近年流向城镇,但又与城市生活、与白人不相融合。他们反对同化,也反对隔离。他们要土地,他们要找回自己的灵魂。土地不可得,灵魂无所依。于是喝酒。酒入愁肠愁更愁。

200年了,土著没有找回自己的灵魂,没有找到新的平衡。这不奇怪,200年对于7万年、10万年来说,不过是弹指之间。对于土著来说,18世纪以前的数万年的平静既是幸事又是不幸,200多年来的失衡既是不幸也是幸事。冲突中有痛苦,也有学习,有进步。200多年来,土著中已经产生了不少杰出的画家、歌唱家、诗人、政治家,以及优秀的运动员,等等,可以相信,假以时日,澳洲土著必定会追回自己数万年中所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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